雨一直下(番外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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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一直下(番外一)
第九十七章
江渙已經記不清, 這是自己在看守所裏的第幾天了。
這裏晝夜分明，生活嚴格而有規律，天蒙蒙亮便要起床, 然後洗漱吃飯、勞作, 活動, 午休過後接著放風或是接受教育, 然後晚飯，洗澡就寢……
日升月落, 這一天就正式宣告結束。
看守所的日子看似枯燥乏味，可他幾乎不需要重新適應, 因為從很小開始, 他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：活得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，睜開眼後除了看不完的書，寫不完的題, 就是盤弄他的模型機，偶爾幫爺爺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。
他的性子在同齡的小孩裏顯得格格不入, 加上後來父親的事在街頭巷尾傳開, 更加沒人肯接近他, 但他對此毫不在意。
直到身後多出一條趕不走切不斷的小尾巴。
她咋咋呼呼, 和王小胖他們滿大街竄；她看不懂他眼裏的抗拒，總是一個勁兒地湊上來煩他；她還翻墻進他家，跟爺爺告他黑狀。
他起初是真的討厭她。
可後來, 失事飛機裏的遇難者家屬上門糾纏時，是她騎著一輛嘀嗚嘀嗚亂叫的自行車冒充警笛，趕走那些人；
是她主動和爺爺承認錯誤, 把潑在他身上的臟水收了回去；
也是她，在他和王小胖大打出手後, 奉獻最寶貝的零食和攢了很久的零花錢，讓王小胖別找他麻煩……
沒心沒肺的，跟個小傻子似的。
可她的傻氣裏藏著一股執拗，固執地往他的世界裏擠啊擠，等他有所察覺的時候，才發現自己早已不知不覺地習慣了她的存在。
所以，在看守所裏這些日子，他唯一不習慣的，就是見不著爺爺，也見不著她。
除此之外的時間，相比平常，他反倒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，厘清很多事。
好比一切還未塵埃落定，他卻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——倘若他真的因此鋃鐺入獄，也不後悔，更不會遷怒任何人。
因為重來一次，他大抵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。
他沒辦法在看到她幾欲破碎的眼神後，還能若無其事地欺騙自己，當做無事發生。
但他沒想到，他等來的不是三年五載的判決，而是從他七歲起就再未見過的母親鐘意如，以及她帶來的，那幾個渣滓對他達成諒解的消息。
“阿渙，”隔著鐵柵欄和玻璃，她眼裏淚光閃爍，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一位用心良苦的母親：“我跟那個小姑娘聊過，只要她同意放棄追究，那幾個人也不會再咬著你不放……”
江渙瞬間聽明白了她的意思，他重重一拳砸在桌上：“不需要！”
祝驚初才是被傷害那一個，她憑什麽要原諒那些險些毀了她整個人生的混賬？
如果他的自由，是以她打落牙齒活血吞為代價，他寧可不要。
“警告你，”他眼神冰冷，沒有絲毫感情：“別再騷擾她。”
更別自作主張，替他籌謀這樣荒唐的交易。
他說完，撂下聽筒起身就要走，鐘意如急忙叫住他：“你爺爺快不行了！”
江渙身形驀地一僵，緊攥著聽筒，用力得指甲蓋都有些泛白，他搖了搖頭，直直盯著鐘意如，企圖從她臉上看出點兒別的什麽：“不，你撒謊。”
鐘意如看著眼前眉眼酷似亡夫的那張臉，心緒覆雜，溫聲道：“媽媽沒有。”
在療養院多年，回到鐘家過的亦是養尊處優的日子，她看著其實只有三十來歲的模樣，“媽媽”兩個字從她嘴裏出來，大概連她自己都感到違和與陌生。
見江渙不作聲，她繼續道：“所以我也是為你好，趁早出去，或許還能見上你爺爺最後一面……”
江渙五指緊握成拳，張了張嘴，最終卻什麽也沒說。
隨著年紀越發老邁，老爺子的身體也每況愈下，病危通知都下了幾次，祝驚初之前寫信說老爺子在新聞裏看到了他的相關報道時，他其實不是沒有心理準備。
但怎麽說，心理預期和那一刻真正來臨，是截然不同的。
他從前總覺得自己沒有父母沒有家，所以老爺子就一人分飾好幾角，努力彌補他在親情上的缺失。
如果連老爺子都走了，在這世上，他就真的無親無故了——起碼心理上而言是這樣。
因為他望著鐘意如那張臉，只覺得說不上的陌生與隔閡。
//
不知該說天意弄人，還是老爺子對他有氣，爺孫倆到底沒能見到最後一面。
手術室被人推開，醫生一臉歉疚地宣布結果時，仿佛一根針輕紮在氣球上，他胸腔裏那顆鮮活跳動的心在剎那趨於死寂，血液幾乎要停止流動。
他看見祝驚初下意識向他靠近，嘴角囁嚅著，看著是想說“對不起”三個字，大概是一味地把錯歸咎在了自己身上。
他嘴皮動了動，聲帶卻像是被什麽黏住一般，發不出半點兒聲響。
鐘意如和鐘老爺子兩夫婦隨之而來，聞訊並不見太大情緒起伏，只說會幫他操持葬禮。
他當即拒絕，可下葬那天，還是見到了他們。
不得不說，爺爺是很好的老師，他的死訊一經傳出，就連不少遠在外地工作的學生，也千裏迢迢地趕了回來。
他一身黑衣黑褲，胳膊上別著孝章，筆挺地守在靈堂邊，機械而麻木地向前來吊唁的每一個人致謝。
“保重”“節哀順變”之類的話他聽了無數遍，同時也聽到一些極力壓低音量，卻還是隨風鉆進他耳朵的唏噓議論。
“不是說爺孫倆相依為命嗎？這孩子怎麽冷冰冰的，看著不像傷心的樣子啊。”
“別瞎說！江渙是我們這些街坊看著長大的，就是不善表達，其實挺優秀挺有孝心一孩子，之前江老爺子住院，他成天學校醫院兩頭跑。”
“……”
“呵，那是以前，沒看他邊上那女的嗎？有錢有勢的靠山回來咯，你知道人家是難過還是高興呢。”
“積點兒口德吧你！”
江渙渾不在意，置若罔聞。
一擡眼，瞥見鐘意如應酬賓客的同時，時不時就要擡手擦一擦眼淚，倒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。
她像是刻意彰顯存在感，往往不等人問，就主動表明自己江家兒媳，也即是他母親的身份。
可他最需要她的階段，她一次都未曾路面。
眼下看著女人挑不出錯的表現，他甚至很懷疑，當年她精神狀態不好，是否只是她不想看見他這張與江平謙有七分相似的臉，從而扔下他的托辭。
江渙收回視線，唇線抿直，在無言中與她劃清界限。
一切徹底結束，天上飄起了細密的雨，他沈默地撐著把又大又黑的長柄傘，獨自往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家裏走。
剛轉過巷口，就見一輛加長版轎車停在他家門前。
他淡淡掃過一眼車身，目光不曾多停留一秒，徑直擡腳從那輛車旁走過，卻在拿出鑰匙開門的一瞬，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。
“阿渙！”
司機繞到後排撐開傘，鐘意如下了車。
他手上動作一頓，轉身看向她，語氣無波無瀾：“有事嗎？”
鐘意如拿過司機手上的傘，不緊不慢地走到他面前：“不請媽媽進屋坐坐嗎？”
江渙打開門，側身讓開路，鐘意如揚起嘴角的同時，聽到他說：“七歲那年，我就沒有爸媽了。”
她嘴角笑意凝固，看著這個多年未謀面的兒子，最終只是嘆了口氣：“進屋說吧，媽——我有事和你商量。”
//
江渙沖了壺姜茶，倒了一杯遞到女人面前。
“謝謝。”鐘意如在心底嘆了口氣，為母子間這樣的生疏感到悲哀。
也許接到身邊培養幾年感情就好了，這麽想著，她試探性地說出自己的打算。
江渙就坐在她對面，聽她說完，皺了皺眉：“跟你們出國？”
鐘意如點點頭，以為他有什麽顧慮，進一步道：“你不用操心學校和功課這方面，你外公……”
豈料，江渙搖了搖頭：“我想你誤會了，鐘女士。”
最後三個字，狠狠刺痛了鐘意如。
他繼續，一字一句道：“這裏，才是我的家。”
說完，他像是想到什麽，起身要走。
鐘意如見狀，一時有些心急：“你爺爺都死了，這算什麽家？”
江渙頓住腳，脊背明顯的一僵。
老人才下葬，她很快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過激，緩和了口吻：“我是說，從今天起，我和你外公外婆就是你最親的人。”
她放下熱姜茶，跟著起身走到他身邊：“阿渙，媽媽跟你保證，我們會讓你過上很好的生活。”
江渙不為所動。
她臉上流露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，一咬牙，說：“還記得你舅舅嗎？小時候逢年過節會飛回來看你的，他們……一家三口出了車禍，全部遇難了。”
“所以只要你願意跟我們走，你外公的家業，以後都是要交給你打理的。”
江渙垂在身側的手蜷曲成拳，慢慢緊握。
倏而，他譏諷地扯了扯嘴角，看了眼面前這個理應被他稱做母親的女人，眼底情緒意味不明，他問：“在你眼裏，我究竟算什麽？”
不想看見便可以隨意遺棄，需要的時候便糖衣炮彈地拉攏。
什麽血肉親情，不如說是棋子或工具人更為妥當。
鐘意如還想說什麽，他卻沒心思再聽，擡腳走進老爺子生前的臥室，翻出一張銀行卡走了出去。
“卡裏的錢先拿著，剩下的部分我會盡快還你。”
也不管鐘意如要不要，他把卡塞進她手裏，沒再多說一個字，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，無聲下了逐客令。
//
他原以為，事情到這兒就算告一段落了。
他努力適應空寂下來的家，努力習慣沒有人關心他在學校和朋友們相處如何，半夜披著外套爬起來給他掖被子的生活。
街坊的閑話，同學的閃躲，學校的處理結果……他一概沒有放在心上。
他仿佛和外界斷開了鏈接，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，無所謂悲喜，有時，如果不是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或者祝驚初努力耍寶逗他，他能一整天不說半句話。
他像是喪失了對外界最基礎的感知力。
然後就到了成人禮前夕。
爺爺死了，鐘意如他不打算通知，成人禮他沒有可邀請的家人，要不是祝驚初一再提起，他估計也不會放在心上。
可舉行典禮的前一晚，寫完作業，鬼使神差地，他還是從抽屜裏翻出了在爺爺過世前就準備好的信紙，然後提筆，寫下在心底醞釀已久的那封信。
他曾經想，成人禮那天，爺爺應該就出院了，實在不行的話，他把信送到醫院親口念給他聽也行。
但他們都等不到那一天了。
伏案許久，他將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折進信封，細心地封好了口，算是對爺爺，也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。
成人禮這天，學校請了高考動員講師，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下來，操場上學生和家長哭倒了一片。
他原以為身處其中會不自在，可沒想到，祝驚初竟帶著陸阿姨一塊兒坐到他身邊，她湊到他耳邊，小聲說：“今天我媽媽就是你媽媽，別擔心，你不是一個人。”
他擡眼，對上女孩子溫暖而澄澈的笑容。
她說這話時極力用著最尋常的語氣，明明是想安慰他，緩解他的尷尬，卻又小心翼翼的，像是怕因此碰到他的傷疤，忐忑的同時還要故作隨性，以免他多想。
他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，一顆心卻像是被人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。
就這麽到了交換信件的環節。
他沒有家長，也沒打算和誰交換，只是在周遭或感動或驚喜的聲音裏，手還是伸進了校服口袋，無意識地捏了捏信封一角。
然後，面前忽然橫過一個牛皮紙信封，上面一板一眼地寫著“小江收”三個字。
見他不動，祝驚初也不急，只是耐心地把信封往他眼皮子底下遞了遞。
他抿了抿唇，聽到心底那堵因老爺子去世而築起的心墻轟然倒塌的巨響。
過了很久，他終於拿出口袋裏那封信，和她完成了交換。
他從不信神佛，卻那一刻，由衷感謝命運讓他們相遇。
她大概就是老天補償給他的最佳恩賜。他想。
可這仿佛只是老天跟他開的一個玩笑——沒過多久，祝驚初同他提出了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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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七章
江渙已經記不清, 這是自己在看守所裏的第幾天了。
這裏晝夜分明，生活嚴格而有規律，天蒙蒙亮便要起床, 然後洗漱吃飯、勞作, 活動, 午休過後接著放風或是接受教育, 然後晚飯，洗澡就寢……
日升月落, 這一天就正式宣告結束。
看守所的日子看似枯燥乏味，可他幾乎不需要重新適應, 因為從很小開始, 他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：活得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，睜開眼後除了看不完的書，寫不完的題, 就是盤弄他的模型機，偶爾幫爺爺幹些力所能及的活兒。
他的性子在同齡的小孩裏顯得格格不入, 加上後來父親的事在街頭巷尾傳開, 更加沒人肯接近他, 但他對此毫不在意。
直到身後多出一條趕不走切不斷的小尾巴。
她咋咋呼呼, 和王小胖他們滿大街竄；她看不懂他眼裏的抗拒，總是一個勁兒地湊上來煩他；她還翻墻進他家，跟爺爺告他黑狀。
他起初是真的討厭她。
可後來, 失事飛機裏的遇難者家屬上門糾纏時，是她騎著一輛嘀嗚嘀嗚亂叫的自行車冒充警笛，趕走那些人；
是她主動和爺爺承認錯誤, 把潑在他身上的臟水收了回去；
也是她，在他和王小胖大打出手後, 奉獻最寶貝的零食和攢了很久的零花錢，讓王小胖別找他麻煩……
沒心沒肺的，跟個小傻子似的。
可她的傻氣裏藏著一股執拗，固執地往他的世界裏擠啊擠，等他有所察覺的時候，才發現自己早已不知不覺地習慣了她的存在。
所以，在看守所裏這些日子，他唯一不習慣的，就是見不著爺爺，也見不著她。
除此之外的時間，相比平常，他反倒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，厘清很多事。
好比一切還未塵埃落定，他卻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——倘若他真的因此鋃鐺入獄，也不後悔，更不會遷怒任何人。
因為重來一次，他大抵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。
他沒辦法在看到她幾欲破碎的眼神後，還能若無其事地欺騙自己，當做無事發生。
但他沒想到，他等來的不是三年五載的判決，而是從他七歲起就再未見過的母親鐘意如，以及她帶來的，那幾個渣滓對他達成諒解的消息。
“阿渙，”隔著鐵柵欄和玻璃，她眼裏淚光閃爍，任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一位用心良苦的母親：“我跟那個小姑娘聊過，只要她同意放棄追究，那幾個人也不會再咬著你不放……”
江渙瞬間聽明白了她的意思，他重重一拳砸在桌上：“不需要！”
祝驚初才是被傷害那一個，她憑什麽要原諒那些險些毀了她整個人生的混賬？
如果他的自由，是以她打落牙齒活血吞為代價，他寧可不要。
“警告你，”他眼神冰冷，沒有絲毫感情：“別再騷擾她。”
更別自作主張，替他籌謀這樣荒唐的交易。
他說完，撂下聽筒起身就要走，鐘意如急忙叫住他：“你爺爺快不行了！”
江渙身形驀地一僵，緊攥著聽筒，用力得指甲蓋都有些泛白，他搖了搖頭，直直盯著鐘意如，企圖從她臉上看出點兒別的什麽：“不，你撒謊。”
鐘意如看著眼前眉眼酷似亡夫的那張臉，心緒覆雜，溫聲道：“媽媽沒有。”
在療養院多年，回到鐘家過的亦是養尊處優的日子，她看著其實只有三十來歲的模樣，“媽媽”兩個字從她嘴裏出來，大概連她自己都感到違和與陌生。
見江渙不作聲，她繼續道：“所以我也是為你好，趁早出去，或許還能見上你爺爺最後一面……”
江渙五指緊握成拳，張了張嘴，最終卻什麽也沒說。
隨著年紀越發老邁，老爺子的身體也每況愈下，病危通知都下了幾次，祝驚初之前寫信說老爺子在新聞裏看到了他的相關報道時，他其實不是沒有心理準備。
但怎麽說，心理預期和那一刻真正來臨，是截然不同的。
他從前總覺得自己沒有父母沒有家，所以老爺子就一人分飾好幾角，努力彌補他在親情上的缺失。
如果連老爺子都走了，在這世上，他就真的無親無故了——起碼心理上而言是這樣。
因為他望著鐘意如那張臉，只覺得說不上的陌生與隔閡。
//
不知該說天意弄人，還是老爺子對他有氣，爺孫倆到底沒能見到最後一面。
手術室被人推開，醫生一臉歉疚地宣布結果時，仿佛一根針輕紮在氣球上，他胸腔裏那顆鮮活跳動的心在剎那趨於死寂，血液幾乎要停止流動。
他看見祝驚初下意識向他靠近，嘴角囁嚅著，看著是想說“對不起”三個字，大概是一味地把錯歸咎在了自己身上。
他嘴皮動了動，聲帶卻像是被什麽黏住一般，發不出半點兒聲響。
鐘意如和鐘老爺子兩夫婦隨之而來，聞訊並不見太大情緒起伏，只說會幫他操持葬禮。
他當即拒絕，可下葬那天，還是見到了他們。
不得不說，爺爺是很好的老師，他的死訊一經傳出，就連不少遠在外地工作的學生，也千裏迢迢地趕了回來。
他一身黑衣黑褲，胳膊上別著孝章，筆挺地守在靈堂邊，機械而麻木地向前來吊唁的每一個人致謝。
“保重”“節哀順變”之類的話他聽了無數遍，同時也聽到一些極力壓低音量，卻還是隨風鉆進他耳朵的唏噓議論。
“不是說爺孫倆相依為命嗎？這孩子怎麽冷冰冰的，看著不像傷心的樣子啊。”
“別瞎說！江渙是我們這些街坊看著長大的，就是不善表達，其實挺優秀挺有孝心一孩子，之前江老爺子住院，他成天學校醫院兩頭跑。”
“……”
“呵，那是以前，沒看他邊上那女的嗎？有錢有勢的靠山回來咯，你知道人家是難過還是高興呢。”
“積點兒口德吧你！”
江渙渾不在意，置若罔聞。
一擡眼，瞥見鐘意如應酬賓客的同時，時不時就要擡手擦一擦眼淚，倒是吸引了不少的目光。
她像是刻意彰顯存在感，往往不等人問，就主動表明自己江家兒媳，也即是他母親的身份。
可他最需要她的階段，她一次都未曾路面。
眼下看著女人挑不出錯的表現，他甚至很懷疑，當年她精神狀態不好，是否只是她不想看見他這張與江平謙有七分相似的臉，從而扔下他的托辭。
江渙收回視線，唇線抿直，在無言中與她劃清界限。
一切徹底結束，天上飄起了細密的雨，他沈默地撐著把又大又黑的長柄傘，獨自往只剩下他一個人的家裏走。
剛轉過巷口，就見一輛加長版轎車停在他家門前。
他淡淡掃過一眼車身，目光不曾多停留一秒，徑直擡腳從那輛車旁走過，卻在拿出鑰匙開門的一瞬，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。
“阿渙！”
司機繞到後排撐開傘，鐘意如下了車。
他手上動作一頓，轉身看向她，語氣無波無瀾：“有事嗎？”
鐘意如拿過司機手上的傘，不緊不慢地走到他面前：“不請媽媽進屋坐坐嗎？”
江渙打開門，側身讓開路，鐘意如揚起嘴角的同時，聽到他說：“七歲那年，我就沒有爸媽了。”
她嘴角笑意凝固，看著這個多年未謀面的兒子，最終只是嘆了口氣：“進屋說吧，媽——我有事和你商量。”
//
江渙沖了壺姜茶，倒了一杯遞到女人面前。
“謝謝。”鐘意如在心底嘆了口氣，為母子間這樣的生疏感到悲哀。
也許接到身邊培養幾年感情就好了，這麽想著，她試探性地說出自己的打算。
江渙就坐在她對面，聽她說完，皺了皺眉：“跟你們出國？”
鐘意如點點頭，以為他有什麽顧慮，進一步道：“你不用操心學校和功課這方面，你外公……”
豈料，江渙搖了搖頭：“我想你誤會了，鐘女士。”
最後三個字，狠狠刺痛了鐘意如。
他繼續，一字一句道：“這裏，才是我的家。”
說完，他像是想到什麽，起身要走。
鐘意如見狀，一時有些心急：“你爺爺都死了，這算什麽家？”
江渙頓住腳，脊背明顯的一僵。
老人才下葬，她很快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過激，緩和了口吻：“我是說，從今天起，我和你外公外婆就是你最親的人。”
她放下熱姜茶，跟著起身走到他身邊：“阿渙，媽媽跟你保證，我們會讓你過上很好的生活。”
江渙不為所動。
她臉上流露幾分欲言又止的神色，一咬牙，說：“還記得你舅舅嗎？小時候逢年過節會飛回來看你的，他們……一家三口出了車禍，全部遇難了。”
“所以只要你願意跟我們走，你外公的家業，以後都是要交給你打理的。”
江渙垂在身側的手蜷曲成拳，慢慢緊握。
倏而，他譏諷地扯了扯嘴角，看了眼面前這個理應被他稱做母親的女人，眼底情緒意味不明，他問：“在你眼裏，我究竟算什麽？”
不想看見便可以隨意遺棄，需要的時候便糖衣炮彈地拉攏。
什麽血肉親情，不如說是棋子或工具人更為妥當。
鐘意如還想說什麽，他卻沒心思再聽，擡腳走進老爺子生前的臥室，翻出一張銀行卡走了出去。
“卡裏的錢先拿著，剩下的部分我會盡快還你。”
也不管鐘意如要不要，他把卡塞進她手裏，沒再多說一個字，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，無聲下了逐客令。
//
他原以為，事情到這兒就算告一段落了。
他努力適應空寂下來的家，努力習慣沒有人關心他在學校和朋友們相處如何，半夜披著外套爬起來給他掖被子的生活。
街坊的閑話，同學的閃躲，學校的處理結果……他一概沒有放在心上。
他仿佛和外界斷開了鏈接，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，無所謂悲喜，有時，如果不是老師點名回答問題或者祝驚初努力耍寶逗他，他能一整天不說半句話。
他像是喪失了對外界最基礎的感知力。
然後就到了成人禮前夕。
爺爺死了，鐘意如他不打算通知，成人禮他沒有可邀請的家人，要不是祝驚初一再提起，他估計也不會放在心上。
可舉行典禮的前一晚，寫完作業，鬼使神差地，他還是從抽屜裏翻出了在爺爺過世前就準備好的信紙，然後提筆，寫下在心底醞釀已久的那封信。
他曾經想，成人禮那天，爺爺應該就出院了，實在不行的話，他把信送到醫院親口念給他聽也行。
但他們都等不到那一天了。
伏案許久，他將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折進信封，細心地封好了口，算是對爺爺，也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。
成人禮這天，學校請了高考動員講師，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下來，操場上學生和家長哭倒了一片。
他原以為身處其中會不自在，可沒想到，祝驚初竟帶著陸阿姨一塊兒坐到他身邊，她湊到他耳邊，小聲說：“今天我媽媽就是你媽媽，別擔心，你不是一個人。”
他擡眼，對上女孩子溫暖而澄澈的笑容。
她說這話時極力用著最尋常的語氣，明明是想安慰他，緩解他的尷尬，卻又小心翼翼的，像是怕因此碰到他的傷疤，忐忑的同時還要故作隨性，以免他多想。
他臉上表情沒什麽變化，一顆心卻像是被人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。
就這麽到了交換信件的環節。
他沒有家長，也沒打算和誰交換，只是在周遭或感動或驚喜的聲音裏，手還是伸進了校服口袋，無意識地捏了捏信封一角。
然後，面前忽然橫過一個牛皮紙信封，上面一板一眼地寫著“小江收”三個字。
見他不動，祝驚初也不急，只是耐心地把信封往他眼皮子底下遞了遞。
他抿了抿唇，聽到心底那堵因老爺子去世而築起的心墻轟然倒塌的巨響。
過了很久，他終於拿出口袋裏那封信，和她完成了交換。
他從不信神佛，卻那一刻，由衷感謝命運讓他們相遇。
她大概就是老天補償給他的最佳恩賜。他想。
可這仿佛只是老天跟他開的一個玩笑——沒過多久，祝驚初同他提出了分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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